【贾诩中心/贾骨】有狐（一）

    有狐

    贾诩坐在马车内，独自倚在窗边昏昏沉沉。

    实则山路颠簸，并不是能够安神小憩的好地方，周围还有几位顺道的同僚，因着互相熟稔时而窃声私语。贾诩无意去窥听，可谁叫妖族的感知力天生强于人类，不想听也有声音入耳，隐约所闻谈论的便是关于“妖”的事情，倒丝毫不避讳他。

    也是，人类忌惮那些妖力高强的妖族，因害怕而想要毁灭，又因强大而伺机掠取；同时却对如他表露出的这般，没有妖力的弱小妖物不屑一顾，碍于人妖条约才不至于明面上欺侮。不过说到底，旁人的眼光于自己又有何干？大哥曾教导过自己“怀璧其罪”的道理，贾诩想，这几年间见得愈多，他便觉得大哥说得愈对，人类复杂而多变，比之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值大暑，山道旁有繁林为伴，蝉鸣雀啁连成一片，绿荫蔽天。此间微风似乎都挟来热气。贾诩手指下意识捏紧衣领。自出任郎官以来已有段时日，自己虽与家人常通书信，但到底不便，也该回家看看。说来这路已经行了好几日，理应也快至姑臧了，贾诩皱眉看向窗外。这周边地界都长一个模样，不怪他认不得路。若不是担心法术波动引起什么麻烦，还真想一个探查术甩出去……

    此刻无风，那几个同僚也说累了安静下来，而除了这马车行驶的声音，似乎还有些旁的什么……大意了，生个病却连这种简单感知都得后知后觉了么！此时喊停为时已晚，更别提那几个人类同僚会不会听从自己话语。来不及思考什么办法，电光石火间有利器破空而来，先是车夫的惊叫与马的嘶鸣，伴着重物砸地的响声，一蓬血花飞起染红了灰白窗纸，车厢倏忽便掉在了地上。

    那几个同僚顿时瑟瑟发抖，抱紧了自己装钱财的包裹，有一人慌不择路，竟还想着逃跑，待好不容易爬出了车厢，却只余惊喘一声便没了声息，这吓得其余几人更是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出。

    这些半道杀出的劫匪们来势汹汹，大概是世道艰难，连路上截获的钱财粮食也稀少，难以生活，今日劫到这一辆马车也算是走了大运。贾诩听他们商讨，不由思忖，妖族自有一套辨认方式，外面那些家伙估计真身便是群豺狼，对方为钱粮而来，亦不惧杀生，有何方式能够保全自身呢……

    忽地，有两人掀开残破马车的幕帘入内。

    “大、大人饶命啊大人！我家、我家有钱……啊！”

    “啐！就带了这么点，也敢胡乱吹嘘唬你爷爷？！”

    “啊！我我我我……”

    “啧啧，这人类，话都说不明白，想来也不是什么大家，钱拿来，上路吧！”

    ……

    一番丝毫不讲道理的截杀之后，两个劫匪看向仍旧坐在角落面不改色的贾诩。对方银白色长发在此处昏暗的空间也似乎熠熠生辉，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类的发色，而且气息也是妖族的，只是这家伙看着未曾拥有妖力，此时怎么还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当真不怕自己杀他么。

    两人对视一眼，大概是瞧着贾诩文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也逃不掉，其中一个壮些的开口道，“小兄弟不愧是我们同族！与刚才那些怕死的人类不同，好胆魄！哈哈，可惜还是不走运，我们兄弟愿意让你死得舒坦点。”

    另一人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摆，附耳过去：“二哥啊，我瞧他姿色还不错，一个弱文人，又是没妖力的妖……您看呀，寨子里从来只见些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嘿嘿。”

    “哈？！男的你也要？这……还是算了吧。”

    贾诩眼睛一跳，只装作没听见。面上不显，心骂一句谁与你们这帮糟心玩意儿同族。他一手去解腰间的玉佩，一边慢条斯理开口：“我乃段家之人，二位若要杀我，请将我另行埋葬，莫要与方才那些……混在一块。呵呵，若当真缺钱粮度日，不如把我安全护送回去，段家定出重金重粮赎回。念在本是同族的份上，想来也应不会与之计较……”

    他说得不急不缓，这俩匪人却随着话语瞪大了双目。

    “什、什么！等，这这这……段家，是‘屠夫段’家！”

    姑臧段家，家主因百战沙场杀尽叛妖而素有“屠夫”之名，其大儿子亦有“灭狼”之迹传开，令这些边界作乱的妖族闻风丧胆。中原或许未曾听过段家之威名，可其在这西凉边境却是如雷贯耳。

    壮些的狼妖小心地从贾诩手中接过那玉佩，上头纹样正是他曾见过的段家族徽，内暗刻了“段”字。他也当了许久盗匪，对这些玉石勉强能认个好坏，此玉佩入手莹润温和，加之此番纹饰，当做不得假……

    事关段家，他们二人做了简单确认后也不敢托大，急忙去禀告了外头的老大。一番商量后，又觉此路正是通往姑臧，种种加之，若说巧合也太匪夷所思，估计还真是此次运势太差，劫到了屠夫家的人。眼下让他们杀人是不敢了，不若按这段家小子说的做，挣些钱粮生活也不错。

    这下贾诩反倒成了这帮子劫匪的座上宾，危机暂时解除，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好在先前的段家信物一直被戴在身上，不然还真是有些棘手。这些人实在是害怕段家，对他也是恭恭敬敬。过不远便是姑臧，走至靠近段家盘踞的地界，这些豺狼说什么也不敢再往前，放贾诩一人回去，不忘叮嘱记得让他带着说好的钱粮过来。

    贾诩垂着眸，泰然自若，答应得好好，转身便溜了。开玩笑，他哪是真的段家人，虽有段家信物，可哪来这么大权利？这段家名头着实好用，能够保全自己已然足矣，谁管他们能不能拿到赎金？此时自己当然是走为上计……

    那帮子氐匪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忍不住说道：“你们不觉得那小子走得方向不太对么？”

    有了人开头，便有不少人接着七嘴八舌说下去。

    “等等，那不是往段家去的路……啧！该死！我们是不是被骗了！”

    “我早说了，屠夫段一家子都是猛虎，怎么会有这种没有法力的家伙！我看就是谁养的娈妖罢了！”

    “对对对，他那头发颜色就不对劲！”

    “他走不远，咱们追！”

    贾诩无奈。他不像寻常妖族总有妖力护身，体质只能说是一般罢了。今日接连经历险事，加之本就对山路不熟，想快些回去脱离险境也是痴人说梦。因此当身后渐渐传来别的脚步，他毫不意外，心下知晓已然避无可避。

    结果方才也只是白费力，自己还是不得不面对么。贾诩转过身，正对着怒火中烧的豺狼群，银白长发竟无风自动。

    ……对不住，大哥。

    贾诩心下叹气，使了巧劲震碎手腕上无形的妖力抑制器，压抑太久的磅礴妖力顷刻喷涌而出，席卷周身。

    一下子层层攀升的气势让周围的劫匪瞠目结舌。面前的银发小子刚刚还是个没有妖力的废物，怎么突然成了这般吓人的怪物？这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他们只来得及感到恐惧，下一秒却连感官也不再存于世间——这便是过分强大的妖力作用，贾诩甚至不需要像别人一样耗时去布阵施法，他只是单纯地把这些力量碾过去，劫匪们便于弹指间灰飞烟灭。

    一刹天地寂静，豺狼群的消散未发出什么多余声响。

    安静数载的妖力陡然间被全力调动，所带来的刺激更甚。贾诩眼前发黑，勉力强撑着才没有昏死过去。痛……四肢百骸，深到灵魂，仿佛血液逆流，连骨髓都叫嚣着嘶哑。可还在野外，难保不会有别的意外发生，他咬牙强撑，终于让自己跌坐在附近的隐秘树洞之中，凭着还有些剩余的清明，回想起过往书籍中所学，布了个小结界以防普通人误入。

    眼前已完全被混沌所覆盖，再次强行运用妖力让贾诩不由吐出一滩鲜血。此时连坐着的姿势都维持不住，他径直倒下，身体重重砸在地上。

    真是难得这么狼狈……原来那“副作用”便是如此么？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贾诩握紧了脖子上戴着的小巧玉佩。这是小时候大哥亲手为他戴上的小玩意儿，用红线串起，意为平安顺遂。他从未取下来过。

    接下来能否真的平安……就看造化了罢。

    贾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睁开眼，入目所及是熟悉的天花板，正是自己的卧房。侧目看去，长兄贾彩正阖眼伏在榻边，眼下一片青黑，面色苍白憔悴，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对方发间支棱着的一对黑廓赤底兽耳。

    妖族并不会轻易显露原型，哪怕是处于家里这样安全的环境。展现种族原型、甚至只是部分特征，都被妖族们视为是退化的表现。

    更别提贾彩向来是以身作则的家主风范，怎会允许自身上出现这种情况。贾诩沉默地盯着那对毛绒兽耳，试图推演，一些断续的画面于脑海渐次闪回——在自己因天生寒症的突然迸发而神智混沌的几日，似乎有个身影曾与他贴得极近，自己唇上一热似是吞食了什么，尔后那种寒热交替的折磨才缓缓平息下来，于是终在今日得以清醒，甚至多了股熟悉又陌生的力量。

    ……治完病还赠送好处，平白无故地，怎会有这类仙丹妙药呢。

    “文和醒了，如今可有好些？”

    贾彩早已转醒，为了不打断亲弟思绪现在才开口询问。

    “已是无碍。”贾诩眉头微蹙，终是忍不住接道，“倒是大哥如何？怎这般……冲动。”

    实在难得一见亲弟冷着脸，对自己状似说教的模样。尽管差了好几岁，他们两兄弟却向来要好，贾彩本身是温和的性子，倒在听闻亲弟口中“冲动”一词时不免有些气闷。

    “不冲动莫不是要大哥见死不救么……”贾彩絮絮叨叨，　“你是大哥唯一的家人，之前我答应了爹娘，又怎能毁约。”

    他边说边用手掌包裹住贾诩的手指，过渡去些自己的体温，只觉得文和这手怎么还这般凉呢。

    贾诩哭笑不得：“如此一来，倒像是大哥想让弟弟毁约么！”

    “胡说什么，我现在也好好的不是？”

    哪里“好好的”了？贾诩腹诽，视线虚落在贾彩头顶的兽耳，终究没说出口。这世上到底没有什么仙丹，那日里情急之下，怕是大哥给自己喂了他的半颗妖丹罢……生生剥开妖丹本就是寻死的行为，这所要承受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遑论还从中分离出了一半给予自己。谈什么毁约，大哥才是真不要命了！就算前番救下了自己，可大哥他却自己会时日无多……这以命换命的勾当，哪里“好好的”了！

    但似乎看过什么书中曾记载，这种情形也并非全然没有办法……

    贾彩见他不说话，便接着道，“文和既然已经知晓，那便听好了。我们虽为血亲同族，亦不可掉以轻心，这段时日还需将其融合才能逐渐恢复。”

    贾诩点点头，示意自己记着。

    贾彩像以前一样摸摸他的脑袋。亲弟的头发仍旧柔顺如绸缎，却因着此番意外变故改了颜色，青丝化雪，如今是雪一样纯白的长发。他以指为梳，穿过发间，莫名替贾诩感到些许难过。

    亲弟比之自己小些年岁，却从来省心，性子也淡，不争不抢的。身为狐族，不必苦修便天生人形是上天眷顾，偏偏天生寒症，同样与生俱来的强大妖力只会招来祸患。试想体质偏弱的妖族却有一颗天生强大的妖丹，这是无数人与妖趋之若鹜的。

    当今社会人与妖共同生活，两方签订了条约互惠互利，仍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不少妖干脆以人类身份生存，也过得惬意。本来贾诩若要外出历练也能以人类身份踏足，可经此一遭后，这雪发伪装不得，再想低调便只有别的法子。

    “若文和要外出历练……也不急于一时。”

    “不，我融合完便会出发。”贾诩道。大哥身体情况没有那么多时间耽搁，他心念转动间已是想到了法子。

    “怎这么着急？也罢，”　贾彩叹气，他拿亲弟没法子，只好无奈地叮嘱这句过往重复了许多次的话，“若非万不得已，还望文和不要动用妖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贾诩自小起便知道这是保护，主动在手腕戴上无形的妖力抑制器。这小东西对日常也没什么影响，唯一作用就是隐去那身妖力的气息，让贾诩看起来完全是个普通的妖族，不至于因为有一颗强大妖丹便被盯上。

    “大哥放心罢。”贾诩只道。

    ……

    长梦戛然而止，贾诩从纷乱回忆中脱身，入目是黧黑的夜色，自己似乎被什么妖修抱在怀中，此时亦随赶路颠簸，不知道要去往何处。他头晕欲裂，仍旧是骨头尽碎的疼。贾诩感知着脖颈间的温度，知晓玉佩还在，不由松了口气。但他来不及看清这个带走自己的妖修到底是何人，却已再一次晕死过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