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空间展开（中）
在海上的第十天的时候，海水开始变了。海水一如既往的清澈，但是海水流动的方向开始变得奇怪。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墙立在了大海的中央，海水绕过了这堵墙，纷纷往两侧流去。 船戛然而止。 龙振翼腾飞，它在空中现出原型，龙翼挥动的每一下都卷起白色巨浪，巨浪扑上无形的墙，又退了回来。墙的另一端依旧是海水，远处隐约能看到一片群岛浮在海面。 伊冯指着岛的方向问，“那里是人鱼岛吗？” 狄维恩抱着手臂，笑道：“是，也不是。” 伊冯白了他一眼，故弄玄虚。 “这里有一道空间魔法，是人鱼海的大门，你看到的那些岛的确是人鱼的岛屿，但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过去都是一样的，路过的普通人类也不会发现这里有道墙，他们只会顺着海水的方向绕开。” 狄维恩仰起头，巨大的龙身挡住了大半天空，也一起挡住了日光。 他开了个玩笑，“王应该不是想直接把这个空间墙拆了吧？那伊登斯人鱼就要拆了我们……” 他话音未落，挡在面前的墙就开了。伊冯看不到墙被打开，但是往两侧分道的海水忽然向中间涌去，推着船身冲过了无形的门，船在海浪中摇摇晃晃。 狄维恩吹了声愉快的口哨，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原来下面是人鱼城。” 伊冯趴在船侧，海浪推着船身飞快前行，下方的浪花翻出白色的泡沫，原本清澈的海面都被搅乱了，下面什么都看不清。她回头看了狄维恩一眼。 狄维恩摊开手，一脸无辜，“会魔法是这样的。” 伊冯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龙已经飞远了，从墙到岛上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伊冯催促狄维恩：“你得开船了。” “是是是，我的小姐。” 狄维恩抄手站在船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船长，只是这个船长有些落魄，还有些脏。船再度被推着前进，船舵开始自动打转，大风从船尾吹起，将它一路推向岛屿群。 海面上不断飞出人鱼的身影，那些身影就像羽箭一样，再轻盈地落入水中。越来越多的人鱼跃出，它们不断向船的方向靠近，伴随在船的两侧。 跃出水面的人鱼长着蓝色的长尾，鳞片像珠光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几乎刺眼的白光，他们的尾巴比那条白人鱼的尾巴长得多。 伊冯趴在船舷上，半个身子都探到外面，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些人鱼。“它们是在示威，还是在欢迎？” 狄维恩目不斜视，“只是好奇。人鱼的好奇心很重，不亚于矮人。” 人鱼海上有一连片的群岛，最大的岛被大海和礁石环抱在中间，岛上立着依山而建的宫殿，一半岛上，一半水下，成群的白鸟从山脊高处飞掠而下，再升入高空，消失在日光中。人鱼的宫殿并不像人类国王的金碧辉煌，高大雄伟，甚至可以称得上朴实，看上去就像一处古老的庄园。 狄维恩指着那处水面上的建筑说，“瞧见了吗，那个就是伊登斯人鱼的宫殿。这里是绿石最大的人鱼聚集地之一。” 伊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委婉一些，“好像很朴实。” 狄维恩哈哈大笑，“当然，因为大多数人鱼都住在水下啊。水下才是它们真正的城邦，水面上的这一部分只是用来接待客人。” 船向沙滩慢慢靠过去。狄维恩从船舱里拿出麻绳，一脚踩在木桶顶端，他开始用绳子捆木桶。 伊冯盯着他手上的动作，问：“你这是做什么？” 狄维恩答非所问。 “忘了跟你说了，不要和人鱼走得太近，它们和精灵不一样，精灵是很温和的，但人鱼是实打实的捕食者。”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绳子的另一头绑在船舷上。他用力拽了拽绳子，似乎在确定它的牢固性，然后把木桶从船上扔了下去。扑通一声，木桶掉进了浅浅的海水里，浮在水面上。 狄维恩站了起来，他拍去手上的细沙，直视着伊冯的眼睛，难得严肃起来。 “更何况，它们并不效忠于我们的王。”他朝船下面一歪头，“来吧，跳下去。” 伊冯大吃一惊，“直接跳进海里吗？” 不等她回答，狄维恩已经踩着把手一跃而下，一头扎进水里。伊冯震惊地看着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下面的海水清澈见底，可她不太情愿直接跳下去。 龙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没有人接她下去。 狄维恩的脑袋冒出水面，他仰头看向伊冯，朝她拍了拍手，“来吧，我的小姐，我会接住你的。” “你还是离远点吧，我怕砸到你。” 伊冯一脚踩在船舷上，然后接力一蹬，从船上直接跳了下来。 坠入海水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懂了，为什么出海前，狄维恩非要她换上贴身利落的衣服，那是为了防止入水后宽松的布料影响行动。 她在水下扑腾了一会儿，感到有一双手握住她的腰两侧，把她一下子举出水面。 她没有呛到水，但还是咳嗽了几下。海水太咸了，她呸了几声，面前的狄维恩一下子乐了，“喝到水了？” 伊冯摇头。她抹去脸上的水，努力睁开眼看清周围。 狄维恩把木桶塞到她面前，“来吧，手把在桶边上，你可以飘起来。” 伊冯双手扶着木桶，她果然半个身子都浮了起来。狄维恩一只手抓住桶，一只手往前划水，他就这样带着伊冯，一点一点游到了岸边。 伊冯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身上的衣服突然变得很重，压得她直不起腰。脚下又变得很软，每一步都在往下陷，前进的步伐变得艰难起来。 伊冯四处张望，“它在哪？” 狄维恩正忙着固定木桶，他捡了一根树枝，用力插在沙滩里，将木桶上的绳子绕着树枝转了几圈，打了个结。 “估计去找人鱼的首领吧，别在意，我们不会见到伊登斯人鱼的任何长老，他们肯定也不想和你打太多交道。你就当你是来进货的人类商人。” 他一只手搭在伊冯肩上，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伊冯身上的衣服就干得差不多了。 “哇。”伊冯低声惊叹，“这是什么魔法？” 狄维恩言简意赅，“水，还有风。” 他又捡了一根更长的树枝，当做拐杖，拄着它往前走。 “来这边，我们去岛上转一圈。” 他身量高大，步距很长，现在更像一个流浪汉了。伊冯拔出自己压在沙子里的脚，小跑着跟了上去。 “刚刚你说，人鱼不效忠龙，那他们不害怕龙吗？” 狄维恩说：“当然怕了，没有人不畏惧王的力量。伊登斯畏惧王，向它臣服，但不向它尽忠，甚至说不上多尊重。反正王也不会杀了它们，它们可以自由地向别人宣誓自己的忠诚，你懂我的意思吗？” 伊冯点头，又摇头。 “蓝眼伊登斯人鱼，他们的族群宣誓忠诚的，是另一头真龙，只不过它早已陨落。” “那他们效忠于谁？” “水之王昂丁，是除了王以外其他七头真龙之一。” 走在前面的狄维恩突然停了下来，他用树枝挖了一下脚下的沙子，挖出了半边贝壳，他弯腰捡起，递给伊冯。 “喏，又是个贝壳。” 伊冯蹭去上面的沙子，眯起眼睛，贝壳很小，白色的表面没有任何花纹，看上去普普通通。她不知道为什么狄维恩要捡这个给她。 “昂丁是掌握水魔法的龙，在龙统治世界的时代，它掌管这个世界上的水元素，那时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水魔法都来自昂丁。但是有一天，昂丁突然找到了王，宣称要脱出龙身，换句话说来说就是，它不干了，不当龙了。” 伊冯愣住了，故事的走向出乎意料。 “难道有比当龙更好的事情吗？不当龙当什么，难不成当人？” 狄维恩笑道：“谁知道呢？总之，按照史书记载来看，王没答应。但昂丁最后还是脱离了龙身，是另一只龙做的。这件事后来败露了，王雷霆震怒，把昂丁的灵魂和rou身分别镇压在了大海的深处，以儆效尤。” 伊冯大吃一惊，“这是真的吗？昂丁死了吗？它杀了这个水之王？” “谁知道呢，我给你讲的都是史卷记载的，谁都不知道昂丁是否真的死了。你如果真的好奇是真是假，你亲自问问王不就知道了？” 他们绕着海滩一直往前走，海滩上很安静，只有海水划上浅滩、拍打石块的声音。有几条人鱼趴在石头上，好像在晒太阳。他们一靠近，人鱼就跳进水里了，但没有游走，只是躲在石头后面偷看他们。 伊冯望向他们。人鱼露出一双双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伊冯不知道要怎么打招呼，人鱼也不一定听得懂通用语，她朝他们笑了笑，用这种微不足道的方式表达善意。 他们绕到了岛后，山脊下藏着的龙像一点点暴露在他们的视野中。那是一尊巨大的龙像，身姿优美，龙角狰狞，神塑般的美感和龙类的凶恶竟然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龙像丝毫不小于山脊另一侧的宫殿，它立在岛上，仿佛在坚守宫殿的后背。 平静的海面突然被冲破，黑龙从水下飞出，掀起的无数水珠在日光下如切碎的宝石，比阿米特隆宫殿里的那些更珍贵，更稀缺，它们飞散消失前，折射出琉璃般的炫目光彩。伊冯用手遮住刺眼的日光，赞叹一声，“好美。” 狄维恩站在她身后，轻声道：“当然啦，整个世界都很美。” 巨龙从天而降，海水掀起的帘幕被龙翼打碎，就像下了一场雨，银光闪闪。它落在石像面前，现出真身的黑龙比石像还要大得多，庞大的龙王石像在它面前不足胸高。 它弯下脖子，朝龙像靠近，似乎在端详这位故人的容貌。 或许是在海上飘太久了，伊冯太久没有见过龙庞大威严的模样了，她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藏在狄维恩身后。无论何时，她都想不出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头龙更伟大？ 建造者满怀憧憬雕刻出的龙像，人类一砖一瓦垒砌的城堡，还是历经亘古岁月落成的山川？她已经看过许多了，但这整个世界里，似乎没有什么能与它比肩，无论何时何地，它都在俯视这个世界……那仿佛是一种日月逾迈的孤高和悲悯。 水之王的石像巍峨如山川，它的眼睛没有颜色，灰扑扑的，甚至有所破损。没有熔金般的金光，就失去了让人畏惧的能力。但人鱼依旧尊崇这位龙王，是发自内心的缅怀，还是不可动摇的信念？能让它们在面对黑龙时都不改信仰。 狄维恩提议：“我们得换个方向了，王或许想和它的‘臣子’独处一会儿。” 这轻快的语气听上去却不太友善，伊冯跟着他掉头了，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狄维恩身后，刚刚躲在石头后偷看的人鱼都不见了。 在海滩上走路实在有点艰难，即便她的步子迈得四平八稳了，但沙子还是会不停地掉进鞋子。伊冯越走越难受，最后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里走。 “你可以继续讲吗？昂丁死后发生了什么？” 狄维恩停了下来，他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眉头和眼睛都拧在一起。 “没什么可说的了，昂丁是第一头被处决的龙，它的陨落也是起潮期的开端。世界上失去了水之王的力量，海水高涨，倒灌山川，洪水肆虐大地，人们被迫往更高的地方迁移。地之王诺门为人类和精灵隆起了巨大的山峦，创造了更高的地形，抵挡海水的吞噬，人们这才活下来。” 他用木棍指着大海，试图画出一副历史的宏图。伊冯若有所思，“我没听过这段历史。” “你不知道也正常，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人类不一定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那些活了两千年的老精灵可能知道，火焰谷估计也有记载。” “火焰谷……”伊冯喃喃道。 “你如果真的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问王，这个世界上没有哪段历史是它没参与的，它本身就是历史的缔造者、见证者，更是历史的缅怀者啊！不过它不一定愿意讲给你听，你也知道，王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闭上嘴装高深……好吧，毕竟那段是龙陨落的历史，真龙一个接一个死去，要么被谋杀，要么被镇压，活着的发起叛乱，引发战争，死了的也不能让人家安心地死着，还要被挖出来分尸，整个世界乱作一团，每个种族都在打自己的算盘。陆陆续续，七位龙王都死了，哪怕龙之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王的心里也不好受。毕竟，那些龙是它的臣民，也是它的同族。没有其他真龙活着，它就是唯一的龙，独自盘卧在王座之上，阶下没有臣民，也没有伙伴，它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要孤独。” 她想起了岛上的碎石王座。 “我只知道最古老的龙很早就没落了，然后才有了人类的历史。” “那倒不是，人类在起潮期以前就存在了，只是圣梅西亚的历史太短了，想必你们的老师也不会讲这些，所以你才不了解……”狄维恩说着说着，忽然捂住嘴。 伊冯朝他投来惊疑的目光，“你知道我以前在圣梅西亚？你调查我？” “嘿嘿嘿，不要说得我像个变态！这都是王吩咐我去做的！”狄维恩大声抗议，他泄愤般地用木棍戳着沙滩，“你在班登酒巷大闹一场，还是我和王给你收拾的烂摊子！人类可太擅长两面三刀了，埃伯尔·梅西亚那个老匹夫转头就把你的消息卖给了其他人，要不是我一直在断后，他们早就追上门了！” 他嚷嚷着，邀功般地发泄自己的不满。 在岛的另一头，黑龙久久凝视着面前的石像——曾经忠心不二、知无不言的臣下，在被它以雷霆手段镇压至大海深处时，是否忠诚动摇、信仰崩塌？ 没有人能回答它这个问题。 透过那双灰暗的石雕龙瞳，海水肆虐、山川崩溃的岁月又迎面而来，将它拽回数千年前，历史的洪流和失控的海浪从来不分彼此，它们吞没的不仅是记忆，还有早已遗忘的情感。 世间唯一仅存的真龙，高贵的王，振翼比天的神降之黑龙，终于低下了它尊贵的头颅。 浮在海中的人鱼首领久久无言，唯有凝望。黑龙向石像靠近，它们的头抵在一起，许久没有分离。 龙的情感和任何种族都无法类比，它们的寿命太长，魔力宽盈如同海洋，情感却干涸如水滴。历史中的王以绝对的无情、绝对的实力统治世界，任何违背命令的龙，哪怕是再亲近的臣子，也会被它用残酷暴戾的手段制裁。 如今看来，它似乎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感。 人鱼首领缓缓靠近海岸。 黑龙的身躯太过庞大，海岛露出水面的部分不足以让它落脚，它展开双翼的时候几乎可以覆盖整座岛，不可撼动的龙威就如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无法抗拒，唯有拜迎。 他在这片海域的古城里坚守了太多年，已有近百年没有见过黑龙了。他上一次见到这位巨大的龙王时，它正迎着海浪闯入视野的边缘，它飞得很低，巨翼完全展开，几乎贴着水面，广阔的影子像是要拥抱整片大海，而大海亦归顺在它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