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冷敷》 【凌雪中心-第三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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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了助眠花草的香炉升起丝缕细烟,卧于长椅的人翻身换了只手臂,搭在一旁架子上继续熏药。林三五睁开眼,感受到难得的一次清明,他深深地吸入混有苦艾气味的空气,望向正伸懒腰的女子,“现在是什么时候?” 孙大夫朝上拉伸的腰板有一瞬停顿,她背着手靠近,意外洋溢在眉眼,“过了半个时辰都没,你不需要再多休息下?” 林三五摇摇头,方才架架子上的时间过长,右臂内侧的皮肤给艾草熏得有些发红,现在蹭到衣料时一阵刺挠。感觉轻盈了,精神也就涌上身体,林三五端起桌上热腾腾的汤药小口抿入喉,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我现在感觉特别好,能立刻把榜上的位置再往前冲冲。” “这个冬天你就好好养伤吧,浑身毛病再不治,下次见你神采奕奕就是回光返照的时候了。”孙大夫走去把窗户掩得更加严实,又往花瓷旁的炭火里添了添,才示意林三五把衣带解开躺下,露出胸膛给她看。 “可是不接的话我就不是帮里的唯一了,没钱给你买新衣服。”林三五的衣服本就松松垮垮地挂身上,他一扯,没几处光滑的上身就暴露在人眼前。他望着房梁,感受到第三肋间隙、前正中线旁开二寸的地方在艾草灸刺下后泛起麻胀,却不敢开口叫人把银针抽离,“不过这季的款式好丑,我从别人那找到个想出售前季衣裙的姑娘,价格听着没多高,你要喜欢,我过几天就去把帐结了。“ 下一刻,孙大夫的脸出现在林三五的视线内。垂落的长发扫过身下人鼻尖,孙大夫附身推了推林三五眉间的皮肤,蹙眉嗔道: “你看你,其他人都说你是个吝啬鬼,你一不去澄清二不跟人接触,怎么就不真当个守财奴呢?” 林三五阖眼感受着女子以双手拇指尖分别点按在两侧眼眶上攒竹xue的力度,眼珠子在薄薄的皮下转了转,“解释不会真的让他们都闭嘴,还要浪费我给你找新衣服的时间。“ 孙大夫笑骂,真把她当吞金兽了?她自己也是有来钱门路的! 林三五挨了轻轻一拍,却没忍住微笑,他道:“这次受伤有些严重,麻烦你和云梓帮我清落在雪上的痕迹了,稍后我还得寻个空子把这次报酬给他送去。“ 他们俩随意地聊着,期间林三五在药物的作用下又将将入睡,给窗外忽然的一阵爆竹声驱了困意。孙大夫装作恼怒地推开窗,结果像被什么逗乐,站在那儿笑得合不拢嘴。 大概是怕寒凉侵入林三五的身体,孙大夫很快又掩好窗,却没收起上勾的唇角,让林三五好一阵好奇。二人之间是不需要什么试探的,林三五直截了当地问她看到了什么?孙大夫仿佛是再次见到方才的景象,扶着桌子又笑上半天,才一边喘气一边说: “刚才他们在外边打雪仗,不知云梓怎惹了姑娘们,被一行人堆成个雪人立在院子那儿呢!“ 等林三五施施然地来到院子,云梓扮成的雪人已经不见了。年轻人站在台阶旁的石制垂带,正神情懊恼地拍打衣服,厚雪从飞翎似的坎肩滚落,竟与几日前在门廊处抖动羽翅的飞鸟有些相似。 察觉到脚步声,年轻人朝林三五所在的位置望去,不知怎的,那双眼睛叫林三五想起了萤火虫。那种即便藏起来,还能让人看到微弱光亮的生灵。 云梓向林三五问好,他说还好三五兄来迟几步,不然自己那副窘样就要给人全看去了,“前段时间帮主想让我们堆雪人来互相熟悉,结果后面玩成了打雪仗,三五兄要也来,必然更添有趣。“ 身为江湖人,云梓也没什么想避讳的,他把半散的绑带取下,乌黑柔软的头发就这么披在肩膀。雪水沾了体温融化,顺着发丝流到尾部,没一会儿那处就被风吹得发硬,让几块细薄剔透的冰在上边结了果。 林三五看着云梓将白斗笠戴回头上,浅浅的阴影笼罩在人眉眼,衬得他轮廓越发深刻。 “要有机会一定前来。“林三五说。 云梓浅笑着颔首。 其实林三五知自己并非真的会参与这些活动。他融不进热闹又成日在外忙碌,没时间也难收到帮会发来的传信,帮里进进出出什么人、有什么纠纷常是一问三不知,等知悉发生的几起大事件,都是半个多月后了。云梓肯定清楚林三五的言下之意,但依然接受了这份承诺,他扶着边沿将斗笠正好,回过头邀林三五到雪里走走。 方才交流时那种纯粹的、只是因为对方是说话对象才将目光落他身上的眼神让林三五莫名在意,年轻人好像完全不在意他是否会践行承诺,这和林三五从话本学到的反应完全不同。 “小柯姑娘,为何此处的女子在说完话后要拉住她的阿姊,还要眼露期待?” 那时天色昏黄,林三五和个唐门装束的少女蹲在某处背光的房檐,唯一的亮色穿过屋脊兽之间的空隙打在纸上。他们面前有本摊开的故事,林三五伸出手指,划到书页上的某行黑字后提出疑惑。被唤作“小柯”的少女拧起一双娥眉,歪着头想了许久,有些不自信地开口:“此应属常人所道的‘人之常情’,他人若向你许下诺言,你也希望对方会遵守吧?” 但云梓没有露出那样的表情,林三五忽然意识到对方许是对他的遵守不抱希望——林三五有时也会跟孙大夫等关系较近的说笑着许诺,但都是心知肚明的玩乐,可以不必当真——而他跟云梓的关系貌似还够不到这层关系。 林三五涌起一种想转头离开的冲动,但身边的年轻人面色如常,见他停下会侧过头拿明亮的双眼看人反应,让林三五不得不继续提起双腿继续往前。 不知不觉,林三五和云梓走过了一道拱形石门,林三五记得脚下应是条由石头铺成的小径,但此刻却被白雪藏于身底。枝头簌簌地将棉絮摇落,这在林三五眼里没多少稀奇的,可一转眼就见到身边的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掌心里的落雪,即使皮肤冻得通红也没放下双手的意思。 “这里每年都会下雪,但手生了冻疮可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好的。”林三五笨拙地提醒着,面上还是平日面对熟人外的那副平淡神色。 云梓点点头,他将双手合拢,往掌心哈了口气后将雪团成团,弯腰给脚下的白毯再覆上一点银色。 雪不知何时停止落下,他仰起头望向天空,语气颇为怀念地说:“在刀宗修习的那段日子也有下雪的时候,以前我没见过传说中的银装素裹,所以第一次看到时顾不上穿衣服就跑进了雪里。”他的双眉舒展,唇角扬起了个小小的弧度,“之后我从其他同门那听说,下雪时那些堆雪人、打雪仗其实都算不得什么,看我们这些从未见过雪的人的反应才是最开心的。” 林三五“啊”了一声,眼神跟着年轻人的目光投向空中,再落回对方的侧脸。又过了一阵,林三五总算意识到云梓这是打算跟自己闲聊,又轻轻地“啊”了一声,对人方才反应的在意即刻被局促替代。他垂下双眸,良久才用鼻音示意自己有在听人说话,其实心里慌乱得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接上。 几块钱砖沉甸甸地揣在怀里,林三五没忘记此前来的目的,他刚想开口,破碎的音符才吐出唇外,又被年轻人打断:“说来堆雪人当日,帮主是要求无特别事由必须到场的,违者,则要去唱晚池钓上特定的几条鱼。云梓想知,三五兄是用何说法逃过这一劫的呢?” 这……林三五抿了抿唇,他的两颊明显浮现红晕,声音也由本来的不太大声变得更加细微,“孙大夫给我报的是从箭塔下来时崴到了脚,不便动作……”他的身量并不低,乍然用微弱的语调说话,竟给人有几分逗弄他这般可怜模样的坏心思升起。 年轻人毫不掩饰地扬起双眉,他没有一丝嘲弄地展露笑颜,明眸皓齿,比扶疏间洒落的金色流光还要吸引眼球。林三五不禁被云梓的笑容感染,莞尔时没注意脚下新筑了个木制的门槛,了无防备地被拌住双脚往身侧摔去。他看见云梓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为诧然,闪动着身子靠近,却在即将触到他的一瞬间也被门槛弄了个趔趄,反而朝着他重重地砸下。 腹背同时受到过重的撞击,若非近来孙大夫半胁迫地为林三五调理身子,只怕他此刻就失了神智昏死在雪上。林三五心里感慨,没忘扶住云梓的臂膀,帮助人坐起身子。 虽然隔着几层衣服,可钱砖是实打实的坚硬啊!斗笠被这外力吹到地上,林三五见云梓捂住侧脸,手臂居然还不忘避开他受伤的腰部撑在雪上,只是那才挑起没多久的眼角在此刻红着泛起泪光,眸里氤氲的雾气好像下一刻就要凝成水打落在衣袖上。 年轻人低下头将斗笠戴回头上压低,又觉得不够似的加多一只手来挡住脸,他好像小声地说了什么才对人讲话,声音沉闷地落入林三五的耳朵,却莫名能听出几分委屈:“地上凉,三五兄快些起来。” 云梓半跪在林三五的身边,另一只手绕过对方的背部,小心地握住了男人的肩膀。 林三五靠在云梓怀里慢慢站起,揣着的钱砖滑到侧腰,硌得难受。然而现在林三五的心思可不在这,他走近新换了身银衫的石灯,把上边的雪扫进手心捏成半个拳头大小的团子,又从怀里拿出张手帕包好才提声喊云梓过去。 大概也是知晓遮不了什么,云梓恹恹地跟上林三五,他站定在人身边,顶着张眶下部位微耸的脸歪着头敲林三五手里的东西,亮晶晶的双目好像因新奇又睁大了许多。 林三五悄悄觑着年轻人这副模样,忽然想起许久前自己擦拭链刃时歪着头观察他手里动作的玄凤,那副蹦蹦跳跳,又浑身长着金黄羽绒的样子和某种幼崽特别相像。林三五喜欢用那种幼崽的名称叫它,而它也明显接受了这个名字,亲近主人那样喜欢用头顶去蹭林三五的脸颊。 “小鸡——” 称呼脱口而出,始料未及,反应过来时云梓已经应下,同时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并非自己名字,还抬眼等着他说后面的话。林三五清咳一声,他说着“失礼了”,手指有些强硬地捏着年轻人的下巴以限制对方转头,边把包着雪球的手帕压到年轻人肿起的部位上。 在过去,其他凌雪弟子在训练撞到头或四肢时都会这样就地取材以作紧急处理。要是不敷,受撞击处会在之后肿得更甚,康复需要的时间也就愈长,非常耽搁训练,林三五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何不妥。 年轻人的瞳孔在手帕贴上肿块的一刹那张大颤动,林三五疑心自己是过于用力,放松了些许力道。怎么讲对方的伤也是因为自己,林三五的愧疚凝在锁紧的眉宇,几乎要化作实质。“肿块不大,但还是尽快去处理比较好。”久病成医,林三五确认云梓再无他伤后掏出钱砖几块,放到人空出的手里,“这是前几日的报酬,很抱歉给迟了。” 云梓难抵林三五的强硬,终是叹息着全收。 推脱间林三五听人说了什么“就当是云梓替三五兄保管”,以为是错觉,也就将之抛往脑后,随之他捡起“盖”在灯上的斗笠,拍干净才戴回到云梓乱蓬蓬的头发上。天寒地滑,他担忧刚刚的摔跤会再次发生,便顺手拉住了年轻人的手臂。 二人一前一后地踩在雪上,像是互相依偎,两串相贴的脚印在他们身后的银毯铺开,朝着院外绵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