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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将将擦亮时,李忘生见到了鱼山的轮廓。云积得敛厚,大雾萦在山尖,像一枚不停膨张的鸡卵,接续天上翼蔽垂下的矮云。山上常青着大片的棘竹,仿佛铁针杆箭无序地丛生着,此时都被这雾倒扣在了下头,犹如盖一顶砂磨玻璃的碗。再是鬃毛支离的反骨,此时也叫它将一应锋利都柔而绵地绕指泯去了。一点天光隐约熹微地衬在山后头,像是叩开了夤夜紧闭的门墙,将它从混沌的杳寂中潮濡濡地提了出来。 车上还搭着三个人,后座不时传过一阵鼾声,伴随着无甚规律地起伏。后半程只有早年铺设二级公路可走,李忘生靠在副驾上,睡得不实,山道曲折狭窄,偶尔行来对向的车,澄黄的车灯隔着一层眼睑,将一对rou红的光斑打进视网膜成像。车灯维系起隐晦的心照不宣,两车渐渐相向降速,再缓慢地交错而过,仿佛这方荒林中渺小仅存两只蜾蠃,轻碰彼此波段粒子构成的触角。他撑着身坐起来一些,侧头扫了一眼,是一辆漆成蓝白的长途客车,车帘都拉合上,像一艘密不透风的大船,隔绝一窗之外已攀了满壁的白霜。 身边人察觉他醒来,便低声道:“李教,醒醒盹,快要到湾村了。” 李忘生应了一声,他转过头,视线探出窗去,在纡余矗立的群山中摸索,忽然伸手点朝前窗靠他一侧的边僻一隅,水汽带走半副指印,在霜花上结成一枚鱼标。他问道:“腾师,那是鱼山吧?” 司机姓腾,是当地的大姓,约莫三十年纪,湾村一年多有二百余日的无霜期,劳作耕民的脸孔上很易晒出土地一般蜡黄憔悴的皲折,更显出一些生活的苦勤,但他为人倒健谈,又因总是为村中往返采购托运化肥和特产,很是熟悉路况,便挂在研究所名下,农闲时兼做向导。腾师闻言,便抽忙顺他的指向望去一眼,也惊讶道:“您认得出来?怪道我说会有人来这么偏门的地方,原是曾来过吗?” 李忘生似是想到什么其中关节,也并不直接认下,只道:“总说见字如面,鱼山那儿山里山外的照片我都见多了,就好认了。” 腾师也笑道“倒是您与这山一见如故了。”电子屏上的数字适时地跳了一位,引腾师低头去看,他嘿了一声,道:“您来得巧,今日十五,村里梯玛会在硐塘祭密陀罗,就在鱼山下,您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正是一天中人最易生乏的时候,山间无声,李忘生也不打算再睡,邀腾师寻个路肩停下,下车吃了只烟。甫一揭门就被山风迎头一撞,山体植被身上褂搭着徘徊不前草腥气和冷锋云,只等他们剥出壳里来,就能得以从鼻腔中直当胸刺进肺腔中。李忘生忍不住紧了紧领子,不由得将下半张面孔都埋进去了,半为适应,半是汲取身上那点还没从孔窍里散尽的热气。腾师见他往大衣里不住地畏缩,打趣道:“李教北方人吧?” 李忘生叫他见笑,也不遮掩,道:“老家是北方的,在南方长大,还是怕冷。”他摸遍全身,却只在上衣兜找见个没气的旧火机,只得又探身去背包里寻,总算是捞出一包压得皱巴巴的软玉溪,磕出一支叫腾师拿了,自己也咬出一支,抱歉道:“不太新鲜。” 腾师摇头,表示并不介意,也不急着点,把在手里左右看了看:“云南烟?李教不常吃烟吧,云南烟烟油大,劲突得很,吃得惯吗?” 李忘生应了,垂眼道:“是吃不惯,偶尔提神。” 烟卷在吐息间淌出赤红的火光,将周遭无声挟裹的鸦幕上烧出两口熔金嵌铁的孔洞。腾师吸烟过肺,三两下就去了半数,他睡了一会儿,又叫风早将睡意刮走,倒只浅淡地衔在口中,无动于衷地由它烧着。风大,火也上得快,回过神来,一支烟倒大数是风无声息地替他吃了。李忘生又问:“听说大湾与鱼山连着十三个河湾,七八公里的谷道却怎么悄得没声,一点水也不见?” 腾师听了,抬手大致虚划一番,解释道:“等这座山转过去,转过去路上就有村里的路灯了,鱼山和大湾也会露出来。”话说到底,火也追到了滤嘴边,腾师深吸一口气,吞引最后一点烟丝也投进火里,烟蒂摔在地上,迸出几撇转瞬即逝的火屑,转眼就被踩灭在脚底。李忘生见他结束,也直起身,问道:“我替您一会儿?” 腾师摆摆手:“不用,这山路暗弯多,不常跑的人很怕出事。”又抹了一把脸,试图将眉目之间的疲意一起揉去,“也马上快到了。” 李忘生也不再勉强,点点头,附和道:“听您的。”腾师报以一笑,又跺跺脚,显是有些冻不住风了,便对他打个手势,绕过车头去发车。 车灯重新打亮了,在暗处生起两盏炯炯向外扩散的瞳孔,眼前可及处,树丛半身之下的枝节影绰都重新分明,前倨后恭地替他们警惕前路。李忘生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远处面目不清的鱼山,山岚翻覆,仿佛有无形的偾息在催动。山寒最能透骨,单这一支烟的功夫,他已觉着外套将将掖在周身的热气都被这风从他身上一寸寸地剥落下去了,唇枪舌剑似地往他孔窍里钻,全不知如何欢欣,直押着他的舌根,非叫他抿出一点锋利的刻薄。还有潜在皮囊更深处的,他从方才就发现,肋夹之间正不自觉地惴惴横着一道块垒,他吞咽不下,亦梳索不开,那颗不安的心室不知什么时候竟钻进了食管,又偏偏在如此狭缩处吊唁不去,叫双肋犹如蜷缩的五指,将它不偏不倚地扣在正中,搛出一种难以分辨的近似惶惑的梗塞感。鱼山的影廓居高临下地将他全然吞没了,他嗅见山腹中夹携着神话中水生之山特有的鱼藻生气,像是向他正式预收的照面。他与这山有一见如故,却对引见之人持身游离,可见旁人所说白首不相知从不由人新旧。其中阴私计较……也未免显得令人发笑。 拂晓绽开更多裂痕,夜的荫庇褪去,星点的窥伺也在白昼中隐没,使山中的一切渐趋分明,如同退潮后水落石出的海礁,焦黑嶙峋的乱象因此尖锐地曝露了。李忘生叹出一口气,指上余下的烟灰都尽被弹落了,他将熄灭的烟蒂俯身用纸巾拾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