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老妇人之死

    陈安嫻和黄乘风在香港这几天，台湾的网路论坛为了一小段影片闹得沸沸扬扬。影片内容很短，却令人为之动容，不只因为感动，还因为愤怒。

    影片的开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在簷廊下抱着房柱痛哭，用嘶哑的声音哀哀喊着：「这是我的家，我的家啊，我不要走。」

    旁边有个中年男人带着哭腔说：「妈，妈，求求您跟我回家。没办法了呀。」

    「这才是我的家，我不走。江隆庆黑心商人，全兴隆无良公司。政府骗人，强抢民宅啊！」老妇人声音微弱，却听得出怒气高张。

    突然几个理平头穿黑衣的年轻人衝进镜头里，破口大骂：「死老太婆，刁民，拿了补偿金还不快滚！」边骂还边动手拉人。

    老妇人的儿子大喊：「你们干嘛？放开我妈！」他虽然奋力阻止，却一再被推开。

    一个年轻男子想把老妇人拉离柱子，她死死抱着柱子不放。年轻人用力扯老太太，力量大到她吃痛惊叫，年老力衰的老人家怎敌得过年轻力壮的男人，老太太立刻就被拉得松开一隻手。

    老妇人的儿子衝上前去拖着年轻人，狂吼：「放开我妈！放开我妈！」

    那人手一挥就把儿子撂倒在地上。他发出难听的笑声，恶声恶气地对老太太说：「还知道痛啊，那很好。知道痛就放手啊，别死赖在这里，快滚！」

    「我不走！我死都不会走！」老太太哑着声音哀叫。

    有个看似带头的男人冷笑着说：「真的不走，不后悔？现在走还来得及，等下要走也走不了囉。」

    话才说完，几个黑衣人就一涌而上对着老妇人和儿子一阵拳打脚踢，儿子惊恐地护着老母亲，只听见两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嚎。

    突然一个男人说：「有人在录影！」

    画面开始晃动，位移的镜头拍到房屋旁有台巨大怪手，看似蓄势待发。一阵混乱的窸窣声之后，影片结束。

    画面里的老妇人是刘奶奶，影片在她死后几天才被放上网路。她因为被拉扯殴打，受伤进了医院，被诊断出肋骨断裂，全身也有多处严重擦伤。但刘奶奶并不是死于这些皮rou伤，而是细菌感染引发的败血症。

    医师说刘奶奶抵抗力太差，求生意志也薄弱，屡次吐掉该吃的药，点滴管也老是被她拔掉。万念俱灰的老太太一心求死，完全不配合治疗，终于导致感染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刘奶奶和她的邻居早已在自家门口举牌抗议了许久，一直没有获得媒体关注。原本一个老妇人的死也没有引起太大注意，是老太太被打的影片上传到网路之后，社会大眾的不满才像涟漪般扩大。

    这群举牌抗争的人世代居住在双北交界处的河畔农业区，他们的家园在几年前被规画为捷运机场预定地。

    政府说要盖捷运，用捷运机场需要使用的理由徵收了他们住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房屋土地。这些住民只是平凡老百姓，想着既然是为了公共建设，土地不得已被徵收也没有办法。秉持着民不与官斗的心情，勉强签字拿了补偿金，个个都依依不捨。

    没想到居民几年后发现，当时政府仅用公告现值的少许金钱就拿走他们世代居住的房屋土地，徵收之后却低价转卖给建商，最终用途根本与捷运半点关係都没有。

    这些忍痛搬离的人家，是在建商大手笔开卖水岸豪宅预售屋的时候才发现被政府出卖了。预售屋开了天价，准备销售给比原居民有钱几十倍的富人。拿了少许补偿金的他们根本在大台北地区再也买不起房子，本来有老房子住的人家，一夕之间成了无壳蜗牛，始作俑者还是本该让人民安居乐业的政府。

    有人发怒了，刘奶奶是其中最生气的人。她本来死都不肯同意政府徵收，是为了在市政府当公务员的儿子才勉强签字。

    因为刘奶奶迟迟不签字同意徵收，她儿子来求老母亲说：「妈，您这样我在公所很难做事。长官天天找我进办公室关切，怎么办？」

    刘老太太叹口气，「你难道不能体会我这老mama的心情吗？这房子是你爸努力了好多年才凑到钱盖的，我们俩一起在这里拉拔大你们兄弟姊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柱一墙都是回忆。你爸早先走的时候，我答应过要好好帮他守着家，你叫我放手让政府徵收房子，不就是叫我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毁了。这样叫我死后怎么有脸去见你爸？」

    「妈，我们家还好好的呢，家还在啊，只是房子罢了。你就搬来跟我们住嘛！」

    「不只是房子，这房子就是我们的家，是我和你爸一辈子的努力，是我们一家人的回忆。这个家就等于我的一生，你懂吗？」

    做儿子的只能叹气，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但长官日日关切，这压力他也扛不住。终于有一天，儿子还是得跟母亲说：「妈，我们科长说，为了徵收的事他也时常被局长关切，再这样下去，我可能要准备调职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您再不把房子交出来，我可能准备调到东北角的海边了。」

    刘奶奶愣了好久。终于，她叹了口长长的气，「这样啊。难怪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我认了，只当是为大眾运输贡献心力，就签字吧，补偿金领一领。」

    儿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妈，对不起。搬来跟我住，我会好好孝敬您的。」

    这样对自家房屋感情深厚的刘奶奶，在得知政府把她的房子连同土地转手卖给建商之后，第一时间就做了张手写纸板，上面写着：「政府强抢民宅」背面写的是「还我家来」。从此以后每天换两班公车，从儿子家到老家门口坐着，抗议政府不当徵收。

    后来有一些老邻居也学着刘奶奶在自家门口举牌，房子已经拆掉的就摆把椅子坐在空地上。预售屋已经开始销售，销售情况还不错。发现有老住户开始抗议，为免妨碍销售，全兴隆建设开始派人处理这个情况。

    邓南生和他的兄弟丢下陈安嫻，忙的就是这件事。大部份的人塞些钱也就退去了，只差在钱多钱少，全部的人都搞定以后，只馀下这顽固的老太婆，不管多少钱都不为所动。

    预售屋销售告一段落，准备开始动工，其他人家的房子老早拆了，就是这老太婆实在难搞，逼得邓南生只好来硬的，结果竟然把人弄死了。

    虽说弄出人命毕竟难看，但全兴隆建设的老闆江隆庆其实不以为意，只想着终于除掉心头大患，可以顺利动工了，否则每延迟一天就是几十万的损失。原以为事情可以顺利进行，没想到网路上出现了老太太被拖打的影片。

    经过几天酝酿，这影片逐渐成为热门话题。老太太是谁？她后来怎么了？为什么有疑似黑道的年轻人要殴打一个瘦弱的老妇人。等答案一一揭晓，眾人又开始讨论，捷运机场的联合开发案是否有弊端？

    恰巧最近没什么大新闻，这话题在网路上热议了几天之后，连传统媒体都开始探究影片背后的内情。

    陈安嫻和黄乘风回台湾的时候，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都是江隆庆被麦克风堵得无处可躲的窘态。

    新闻标题上写着：捷运机场联合开发案，全兴隆建设董事长江隆庆声称一切合法。

    拿着报纸的陈安嫻手抖了起来。是他！那个坐在休旅车驾驶座的初老男人，吴欣怡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是江隆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