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雨还在下
春分时节就是多雨，屋外的潮湿还很容易蔓延到屋内。 李素纨不喜欢雨天，因为雨后总会滋生霉菌，衣服还不容易干，也不能出去玩。 而即使是这样的梅雨时节，周照霖也是按时前来授课，从不缺席。 “武学御气不仅可以抵挡外敌，还可以强身健体。” 平时的教学中会插入武学课，但皇家授业课中并未对女子有这种要求，是周照霖强行对李素纨做的规范，她甚至想让曦嫔也学学。 “学有所成，则可轻易制衡外湿内寒，你且看着。” 周照霖如此说着，便将手伸出屋外，略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了她结实有力的胳膊，上面有一些零散的已经长好的疤痕。 不等李素纨看清，周照霖已是将手掌缩了回来，上面积攒了一些春日的雨水。 周照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她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她的周身似乎发生了什么可察觉的变化，手上的雨水慢慢的开始挥发，热气在蒸腾，不一会儿，她的手又变得像原先没沾过雨水那样，很是神奇。 李素纨微微张大嘴巴，虽说她已在书中知晓了古武御气的厉害，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周照霖这样实cao，对于一个还在外围摸索的普通人来说不可谓不震撼。 要不是怕周照霖不喜，李素纨都想直接拍手鼓掌了。 “老师，请问我要多久才能做到这样?” 周照霖凝眉，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你起步太晚，本就落人一步，要想学有所成还必须加倍努力。” 这么说着，她又命李素纨扎好马步，并要求在此过程中好好控制并感受气息在体内发散的经路。 御气，简单来说也就是控制呼吸，是将人与生俱来的生命本能发挥到极致的古武术。其中，控制气息在周身流淌是学好御气的基础，而后的一切都由此而来。 李素纨对此非常感兴趣，不过，与其说是她喜欢探寻未知，更不如说是她内心有着某种她自己暂时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对于拥有力量的渴望。 要实现某个目标，就必然少不了学习，而学习于李素纨而言并非难事，她有着一个还算聪明的头脑，并且她也相对勤奋。 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天，李素纨在学习的时间非常专心，但仍然有走神的时候，思绪不可能总汇成一团，它久聚必然发散。 就比如最近同样的一个梅雨天气，李素纨想要去御花园玩，但要下雨的话母亲不会允许她出去，她便没有跟梅姑说她观察到一会儿可能会有雨，于是成功获得了出去游玩的批准。 这是一个笨蛋称王的世界，李素纨一边喂着御花园的各色鲤鱼，一边这么想着。 雨开始滴答滴答地下了，梅姑察觉到不对，但为时已晚，她上了年纪的脸上露出一个懊悔的表情，来不及细细思索就领着李素纨朝着附近的一个亭子躲去。 一切都在计划中，直到李素纨在凉亭中看到太子李承旭和他的侍从也在此躲雨。 梅姑看到李承旭等人，犹豫了一下，便下定了决心，简单交代两句，让李素纨先在此等候，她回去带雨具再过来。 这不是李素纨想看到的，她本想着能在此稍作歇息，顺便欣赏雨景，虽然她不喜欢下雨天，但书中雨落荷塘，雨打芭蕉的美景她很是向往。 若是没有李承旭等人，梅姑不会丢下李素纨一个人后独身淋雨两头来回。 心想并没有事成，李素纨不免有些焦急，梅姑认为她年纪太小不能淋雨怕感冒，那梅姑自己就不怕生病吗？ 她算是明白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了，仅仅只是变了一个因素，结果就会大相径庭。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再后悔也晚了，李素纨脸上的懊恼表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这凉亭够大，李承旭站在一处望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她们进来到梅姑出去，他都没有朝李素纨这边看一眼。 李素纨并没有跟太子相处的经验，确切来说，她跟所有皇子都不是很熟，所以此时她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什么都不做可以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可他好像也不太想跟我交流的样子，我如果上前打扰是否太过冒昧?对方毕竟算是我的兄长，我若不主动，是否会被人觉得无礼? 不过眨眼间，李素纨思绪乱飞。 也不知怎么，李素纨想到了前阵子太子生辰宴，那时她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众宾客在嬉笑间欢声笑语，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享受乐景，而李承旭一直是微笑着，犹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与可爱，痴痴地应对着场中各种事情。 或许他此时更想安静一下，这么想的同时嘴却已经先开了口:“皇兄在看什么?” 还是如此尴尬的开场白，但竟然已经说了出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预想到的回答，连回答都没有，也对，这个问题实在无语，心念直转间又换了新的话术:“这雨下得可真大。” …… 果然犯蠢就应该立刻停止，李素纨有点想钻个屏风躲进去，她闭上了嘴，及时止损。 李承旭果然也没有回复，他连看都没有看李素纨一眼，仿若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亭子里静得只能听见风雨声，李素纨心也彻底安静了下来，不再多事。 啪嗒啪嗒，没过多久，亭外传来了抬脚踩在雨水里的声音，竟是有仆役抬了舆轿过来。 没等李素纨有所反应，十岁的太子李承旭终于转过了身，随着身子侧过的头也终是扫了眼李素纨，也仅仅是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朝亭外走去。 亭外的仆役已撑好了伞，搭起了梯子，铺上了华毯，在亭与轿之间建成了一条短促的康庄之道，力求不让尊贵的太子殿下沾到一点雨水或者污泥。 李素纨没有回头去看，直到他们走远，她也只是呆在原地。 她心中不知从哪里平白生出了一股怒火，有种想要摔东西的冲动，她站在原地良久，最后靠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堪堪忍下。 ——要学会利用它。 周照霖此前的话语不知怎么在心中浮现，李素纨没有细想，她此刻十分想找个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恰巧这时凉亭的屏风后传出了些许动静，有什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由着自己的好奇心，李素纨像探秘一般隐掉了脚步声，悄悄移了过去。 屏风后有一个躺椅，椅上坐着个似乎刚睡醒，正用手揉着眉头的小孩，他的眼睛半睁不睁的样子，有些茫然地盯着躺椅下方。 李素纨顺着他若有似无的视线看去，发现了一本贴在地上的小书。 “啊，糟糕了呀。” 这个小孩看着跟李素纨年纪差不多的样子，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奶糯，像包裹着鲜花的点心，外层是浓稠面料，内里是一抹香甜。 小孩蹭的一下跳下躺椅，弯腰把小书捡了起来，接着捏住书尖摇了摇，试图把灰尘从上面赶下去。 尽管凉亭设计良好，但仍然挡不住风雨的侵袭，亭外吹来的细密雨水还是打湿了地面，然后连同部分污渍粘黏在了书上。 这小少年紧密的眉毛一下垮了下来，他呼呼地用嘴吹着被污染的部分，在做最后的尝试。 李素纨发现他身上也沾了些雨水，分层的外衣部分湿在了一起。 他穿着青黑色宽袖的常服，衣口里外缝了几层样式，袖口有细密的暗金纹，凸显细致而不张扬的风格，看着不像普通侍卫宦官能穿的，但也应该不是自己没见过的皇子皇孙，他们要更华贵一些。 不过不管他是谁家的小少爷，他能在雨天在御花园的凉亭安睡，这心也不是一般大。 短时间内李素纨心下已有了盘算，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出于面对陌生人的不安，她不准备和这位小少年有过多牵扯。 大雨倾盆，哗啦的雨水打落在亭顶，之后又顺着亭角流下地面，雨声不歇，凉亭中却显得分外静谧。 李素纨甚至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呼吸声，她正打算侧身往凉亭另一角走去，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小少年那边似乎有一丝熟悉的热流环绕。 这热流缓慢地烤干了被水沾湿的书页以及小少年被风雨淋过的外衣，遗憾的是衣襟干后尚能见人，书页却不复从前平滑，晕开的墨迹也无可挽回，小少年脸上再次被染上哀愁。 好厉害……李素纨默默在心里感叹，她怀疑这小少年是武学世家子弟，不然怎会如此年幼便能掌握御气出体? 李素纨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阵凉风吹过，她禁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接着是身体本能的寒颤，之后更是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 糟了，她应该再多穿一件内衣才对，希望不要因此感冒了，这么想着心下不免有些慌张，她自幼身体不好，每次生小病都赶上别人大病一场，她自个儿会因此很难受，而看着旁人为自己着急更会让她心里不好过。 暗自懊恼着，她也没有掩饰什么，李素纨自然地用右手搭过左肩手臂，准备找一个稍微不受风吹的地方躲一躲。 砰砰两声，是硬底鞋踩在柱子上面的声音，那小少年平地而起跳在了石柱上，又挥舞小手臂把架在上面的卷帘“哗啦一声”取了下来。 这是在干嘛……? 他又运气烘烤了起来，不过这次的物体可能对他而言过于大了，他的额头很快起了汗珠，似乎很是费了些力气。 一面是冷一面是热，李素纨就夹在了这两者之间，奇异得让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还没等李素纨回过神来，小少年已经抱着帘布走到了她身边，很自然地把布摊到了她的面前。 李素纨下意识接过，指尖触碰到上面还残留着的暖烘烘的温度，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这是给我用的?她将帘布翻过来披在了肩上，隔绝了一部分凉意，有心思思考别的了。 尽管凉亭的卷帘经常有宫女拿去清洗更换，但到底风吹日晒仍然不怎么干净，更何况今又沾了风雨，用着实在有点邋遢了，但好在足够温暖，忍一忍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不过或许应该有什么别的方式……李素纨瞄了眼小少年密实的常服又很快移开，内心惊讶于自己一时的厚脸皮想法。 那小少年没有管李素纨会作何反应，给了帘布便头也不回的返回，两只小脚轻盈地一蹦，就又坐在了躺椅上，他在躺椅中间探了探，竟又摸出了一本小书来。 而原先弄脏的小书已被他擦拭干净好好地包裹着塞在了衣襟里，紧接着他颇为自在地往后一躺两手朝上一举便翻看起了新欢。 李素纨踱步走了过去，站在了躺椅旁边，小少年适时侧头看向她。 “这个可以给我吗？”李素纨指了指他的胸口塞着的小书，在少年尚未开口之前又紧接着道:“我能帮你弄好它。” 小少年迟疑地取出小书看了一眼，又望向李素纨的亮晶晶的眼睛，终是半带犹豫地将其递了过去。 他脸上是不怎么情愿的表情，但又好像很怕麻烦，小嘴嗫嚅着蹦出一句细微的呢喃:“那就，谢过你啦。” 李素纨小心地接过，之后轻轻地翻看了一下，心中如有所思。 她这么做自然是有理由也有把握的，周照霖对李素纨读书的教育并不仅限于经典文卷，她甚至鼓励李素纨读民间小说，不过无论是什么种类的书籍，她都要求李素纨反馈阅读感想，之后再予以点评。 只要有其它拓本，修订一本缺页书并不难，当然，宫廷内是没有这些书籍的，不过李素纨可以委托梅姑偷偷从宫外带进来。 李素纨又翻回看了下书名，《闺阁记》，听名字好像不怎么好办，但总得试试…… 亭内又是一静，大雨好像弱了一些，随着翻书页声不停，亭外也总算出现了梅姑和曦嫔的身影。 竟然连母亲也来了，李素纨有些惊讶，她同时又反应过来这位小少年一直没人认领，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好。” 李素纨挥了挥手，小少年并未抬头看她，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啊？” “赵瞬。” 他还是头也不抬地简单回答着，似乎是觉得眼前的小女孩并不如书本有吸引力。 “我的家人来接我了，”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说其它，“你在等谁吗？要不要先到我们那里去等?” “不用。”赵瞬终于抬头看了女孩一眼，他的眼睛很大，远远看着却不怎么有神，像无波的水面。 “还有……谢谢。”李素纨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补充。 “嗯?不是说太子殿下也在吗？”曦嫔疑惑的声音出现在背后，她也并未注意屏风后竟然还有个小少年。 李素纨不怎么开心地回道:“他先回去了。” 曦嫔适时皱起了眉，梅姑浅浅抱怨了一句:“真是……” “不管这了，我们先回吧，诶，你怎么把帘子薅下来了？” 曦嫔牵过李素纨往回走去，啪嗒啪嗒的雨打在了伞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李素纨微侧过头望向凉亭，他们之间已经不只是隔了屏风，还隔了层夜色和雨雾，远方与来处逐渐变得朦胧胧看不清楚。 “素纨——李素纨——” “在，老师。”李素纨回过神来。 “你气息乱了。” 女孩深吸一口气，继续在屋檐下刻苦练习着，而屋外是连绵不绝的细雨凉风。